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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老师笔刻字刻什么好呢与电动刻字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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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详情介绍:

笔记本年深月久,罗列着处方用名来源、炮制方法、功能主治、用法用量等

南翔:老药工和他的女儿

大约是四年前,我开始采写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——简称非遗传人。

非遗包罗广泛,既有文艺类别中的口头文学、美术、书法、音乐、舞蹈、戏剧、曲艺和杂技,又有传统礼仪、节庆等民俗,还有传统体育和游艺。甚至还有不少吃吃喝喝的玩意儿。譬如距我住地一箭之遥的深圳福田下沙大盆菜宴,是省级非遗项目,二十年前因一次举办五千多席,吃客逾六万众,而获得上海吉尼斯纪录中国总部颁发的证书:“最大规模民间宴会——大盆菜宴”。

我去过一次现场,登高俯瞰,一时想不起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才合适。以往描绘吃喝的觥筹交错、高朋满座云云,都太小儿科;深圳近海,用吃客潮涌、盆菜千叠来形容,当不为过吧?

可是,有这样来比喻民间盛宴的吗?

你若是想一睹深圳吃大盆菜的盛景,不妨在某个初春时节过来。

我心里,一直希望先行采访一些与民间技艺相关的工匠,那些手作工匠如木匠、铁匠、篾匠、石匠、泥瓦匠、雕刻匠……均与我们现在或过去的衣食住行息息相关,最能从中窥见一个时代的物质生活,乃至精神生活变迁。于是,我第一个采写的便是宝安松岗的岭南木器农具传人——木匠文叔。此文,成了我那本后来有些影响的非虚构《手上春秋——中国手艺人》的开卷之作。

私心而论,在“非遗”一词尚未进入大众视野乃至词典之前,我便对各类匠人存顶礼膜拜之心,若说排队论先后,更想采访的却是一个当今已经不大有人注意到的职业——药工,具体说,就是中药炮制的非遗技艺传人。在中医药行业,一般尊称他们为药师。

采访熊药工,是一个临近清明的春日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我曾在内地大学任教十多年,一茬茬的学生来而复去。全日制本科生留下记忆的不多,倒是教过的成人班或夜大学生,因年龄相仿,不少都成为朋友乃至挚友,保持经年的问候。这次带我到素有“药都”之称的M市采访熊药工的便是当年成人班的学生胡风益。风益热爱写作,先前也做过市直机关的科长,后来去了史志办、图书馆等一些坐冷板凳的单位。我约有二十年没见风益了吧?岁月不饶人,原本留在我脑海里风华正茂的一个中青年,如今两鬓飞霜,眼袋也大如两枚陈年吊坠,宣示老境冉冉将至。

他自嘲道,我们馆里有个姑娘每天折腾一张脸,祛斑、除痘、拉皮,她说,可以有车贷、房贷,就是不能有眼袋。我跟她讲,我们可以互换,我把车贷房贷给你,你把眼袋给我,多大的眼袋我都不怕!我原来没有这么明显的眼袋,这个牛皮一吹,不仅眼袋看长,还谢顶了!医生说是雄性激素分泌过旺,嗨,我这把年纪,独处也已多年,还需要分泌那么多雄性激素干吗!

风益如今是M市博物馆的研究馆员,挂了一个副馆长的虚衔,正好得空写作一个酝酿已久的先秦历史人物系列小说。我知道他性喜淡泊,不是一个爱交际的人,那几天却为了我的采访,四处打电话联系。命令有之,躬身作揖也有。我跟着他跑了几个大小药厂,基本上都无功而返,原因一是现在的药厂都是机械化生产,未必需要以往那些师徒心传口授的加工炮制技术,好不容易找到有中药炮制技艺非遗传人的药厂,俩传人偏偏又一道出差了,厂长说,如今非遗热闹起来了,传人到处讲课兼表演,比他还忙;二是原先一些老药工逐渐凋零,存世的也垂垂老矣。我去见过一位年逾九旬的张老师傅。他因摔跤后不良于行,卧床导致肺栓塞,记忆蹇涩,言语迟缓,问两三句才答一句,对话进行得十分困难。一下午的床前浇灌,后来仅仅结出一枚果实——一篇刚过两千字的文章。

我告诉风益,只要是老药工,精通中药材加工炮制,是不是非遗传人都没关系。相较于年深月久、技艺精湛,我对是否有一顶非遗帽子戴在头上,不那么在意。

奔波寻找之际,风益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想起了一位熊姓师傅,那是他在史志办的年月,分门别类整理材料时留下了印象。

费了一番周折,我俩在一条面临拆迁的窄巷子里找到了熊炳根。没有电梯的老单元房子,步行上四楼。

应门的恰是熊师傅,今年刚好米寿。我俩都大为吃惊。一位八十八岁的老人,精瘦矮小,一头雪白,视听与行动却俨如中青年。风益介绍了我之后道,熊老师,还是那年报送市里先进人物材料,我对您有印象,这么多年过去了,还真怕您老不在了啊!

熊炳根哈哈一乐,张开掉了一颗下门牙的嘴巴道,身上没有四两肉,连阎王老子都不肯收我,希望我养壮一点再去报到。

他嘴里叼着一支烟,感觉更像是一个习惯,早已熄火了,也不啐掉。他让我们称他为熊药工,或老熊。他曾经带过很多徒儿,称他老师或师傅的,都有。他自我调侃道,一来我也老了,二来,也没有哪里需要像我这样炮制中药的老药工了。我乐得清闲。他进一步解释,现如今,叫老师的师傅的,叫医师的药师的,都有;叫药工的你们哪里听到过?于是乎,乐意听到有人叫我熊药工,它使我想起了旧日时光。

看到熊药工身体如此健朗,又如此健谈,我和风益都很开心。我采访老匠人的目的,一写个人经历,二写行当技艺,三写传承难点,起码都是半百以上的人,才有足够的经历。光有经历不能畅谈也不行。

听我讲起张老师傅病后几乎失语的遗憾,熊药工道,他是我师兄啊。说着起身到墙边,把一个老式垛柜的盖子掀开,抱出厚厚一摞笔记本放在桌上道,这都是我做的笔记,有一些还是当年跟张师兄在一起做的呢!

面前的笔记本,大小不一,厚薄参差,却都泛出年深月久的枯黄,还袅袅升腾起一股药味。前后跨度三四十年,都是首尾相同的纯蓝墨水笔迹,说不上工整,却不难辨认。林林总总的各式中草药,分别罗列处方用名、来源、炮制方法、成品性状、性味归经、功能主治、用法与用量、贮存方法,等等。譬如黄精,炮制方法:原药拣洗干净,置箩内润一天,切厚片,晒干。将干黄精装入有汽筒的木甑内用大火蒸一天,再用黄酒拌润,反复蒸数次,至内外呈滋润黑色,取出晒干备用。每一百公斤黄精,用黄酒二十公斤。

我在赣西生活多年,对木甑和鼎罐之类的炊具很是熟悉。我问,反复蒸数次,到底是几次?九蒸九晒吗?

熊药工坐下来,似乎要想想怎么回答。此时楼道嗵嗵嗵上来一个女子,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,左右看看道,来客人了?老爸,你也不泡茶!

熊药工满眼爱怜地看着她介绍道,这是我女儿梦芳,这两位是来采访的客人!又道,你不回来,我哪里记得这些,好久没来客人了,只顾得高兴谈讲了!

他女儿很快烧了开水过来,沏的是一壶庐山云雾茶。谈讲间,我们知道熊梦芳原先在一家规模不小的药厂做财务,几年之后跟几个朋友出来开了一家药材公司,闲散得很。她道,快退休的人,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,自由自在。

风益惊道,看不出来啊!你哪里像是快退休的人!你不叫老爸,我们只当你是熊老的孙女辈呢!

梦芳身材饱满,却凸显一个大号S,肤色白皙,一对大眼睛黑多白少,玲珑传神。风益一双睁大的眼睛,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。他也确实没夸张,说她三十多岁,也是肯信的。

熊药工呵呵乐道,她是我最小的一个女儿,刚过四十不久,离退休也还早,她不想朝九晚五上班,也就由得她出来找乐子。

我是穷折腾,梦芳瞅了风益一眼道,我是工人编制,五十岁就可以退休,也就剩十年了。好在我也无牵无挂,要挣那么多钱做什么!又加了一句道,好在我老爸比我还能挣钱,还能给我钱花。

老大不小的人了,还是一副娇羞模样,却也天然,谁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呢?

风益涮她,你刚才讲,要挣那么多钱做什么,却还要花你老爸的钱,羞不羞啊?

梦芳反唇相讥道,一个人花老公的钱,花老爸的钱,都没有什么羞臊的。我老公七八年前就因车祸走了,我享不到他的福,他也享不到我的福,两清了!我老爸八十八了,我还能享他的福,多好啊!你嫉妒我不是?

风益眉头一跳,不无挑逗地道,我是有点嫉妒啊,一个叫梦芳的妙龄女子,孤零零一个人,应该有个好男人邀她一起享福才是啊,男女享福是互利互惠。

梦芳轻觑了他一眼道,你怎么晓得我是孤零零一个人?我每天帮老爸做事情,包括电脑打字、整理资料,还要东跑西跑买药材、辅料,忙都忙不过来呢!

他俩在一旁舌剑唇枪,我和熊药工到桌边去,边翻资料边听他讲解。他告诉我,明清以来,本市因水路通达,药商云集,加之药材炮制形成了特色,为后来的“药都”之誉奠定了基础。其中,枳壳凤眼片、厚朴肚片、黄柏骨牌片、马钱子腰子片、川芎蝴蝶片、附子临江片、四制香附、猪心血炒酸枣仁、鳖血炒柴胡、山羊血煮藤黄、尿泡马钱子、木甑蒸熟地……能够托起“药都”加工炮制的主要特点。

见他如数家珍,我兴奋道,现在这些还在如法炮制吗?还能看到吗?

他抬头,穿过老花镜的双眼,是一片虚空,叹道,现在大都只能从我的资料里看到啊!不过,我可以带你到我的小作坊里去看看。

我连忙说好,搀扶他站起。他却一把推开我,虽然起身已慢,掌上的力量依然格铮铮的。我叹服道,即使熊师傅比我大了近两轮,要是约架,我都不是您的对手。

这话他爱听,举起小臂道,放在二十年前,我上大岭山去采药,连腰绳都可以不系!过了八十,就是王小二过年——一年不如一年啰!

一前一后来到楼下的作坊,乃原先的一个地下柴草间改建。即便伸出去一间,依然满满当当充斥着各类炮制工具:药碾子、铜药臼、竹筛箩、切药刀、铁锤、土灶、铁锅、木甑、乳钵、锉刀……除了这些老物件,也有电磁炉、煤气炉以及电动切刀。

我问,既然有电磁炉和煤气了,还用土灶的目的是什么?

他专心揩拭一件研钵,反问我,你这个年纪,家里有过用土灶的记忆吗?

我说,有啊,六七十年代,厨房的一孔土灶就是我母亲请师傅过来砌的。

他问,是水泥砌的还是泥土灶?

我答,里面是黄泥的,外面糊了一层水泥。那时节水泥金贵,我母亲一直管水泥叫洋灰,现在还这样叫。

他转头问,那孔灶现在还在吗?

我答,早不在了,铁路企业的老房子是平房,八十年代初就拆了。

他摇头道,可惜了,留到现在,那孔灶就都是好药。

我说,我晓得,灶心土的中药名叫伏龙肝。

他眼睛一霎,追问道,我考你,为什么这么卑贱的泥土,有一个“伏龙肝”的高贵名称?

我答,古人祭拜灶神,灶神的别称就是伏龙。灶心土取的是土灶中下位置的泥土,故称肝;天长日久,火、柴、土三样共同熔合,炼就了这么一味既卑贱又高贵难寻的中药,有温中燥湿、止呕止血之功。

熊药工朝我跷起了右手的大拇指,他把擦拭后的乳钵轻轻放下道,我这么一把年纪,各路来采访的人也见过不少,可是真正懂得药道的人太少,你是一个例外啊。

我呵呵一乐告诉他,我父母年事已高,作为他俩唯一的儿子,我一直在中西医两条河道里都倾注了泅游的热情。别人家是父母亲必看一些重要的健康养生类电视节目,我们家则是儿子替父母汲取各种有益老人的医疗新知。我正是在央视的一档《中华医药》节目看到一个病例,福建某地的一位八旬老者肠出血,群医束手,后来得到一个方子,需要灶心土作为君药。后来还是在他老家坍塌的老屋里得到几块有钱难买的灶心土,服用后立马见效。剩下的放在冰箱里冷藏备用。

他听得开心,一脸皱褶也舒展开来道,老屋不值钱,值钱的是那孔土灶,越老越好,越土越好!发现了就不要轻易放过。

我掀开灶上的木甑问,您现在还经常炮制药材?

他道,不经常,有时节,自己家人、亲戚朋友要一点好药,药店抓的不放心,就自己动手润一润,蒸一蒸,炒一炒。现如今一切向钱看,做任何事情哪里有先前那样耐得烦!我也正好活动活动大脑和手脚,权当是锻炼了。

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,琢磨着怎样跟老人开口。风益和老药工的女儿梦芳闯进来了,梦芳道,我爸这么快就收了一个徒弟吗?

她爸赶紧道,阿弥陀佛!我们小地方人,脑门子还没有人家眼窝子深!人家才是真正的老师啊。

我见风益目光有些躲闪,就刚才那一二十分钟工夫,他在楼上跟一个单身女子梦芳没发生什么故事吧?

风益也道,我的老师教书是一把好手,学生不才,跟老师是同龄人呢。

梦芳不让道,裁缝绣娘,各干一行!不信我老爸的一身好手艺,你老师比得过。

听她这么一说,我脑子里适才闪过的那个念头,愈加强烈了。

晚饭是风益做东,熊药工父女、我,一共四人。选的是熊药工家就近街上的一家菜馆,名“枳壳饭店”。饭店简陋而寻常,装修却颇费了一番土心思,竹桌竹椅竹台面竹墙壁,连顶棚也是竹子编织的阴阳八卦图,窗牖之上覆盖的是大块大块的杉树皮,山野气息飘然而出。

风益看着窗外的一丛小山竹,忽然吟道:伞盖白杨梢,遮瘦突兀腰。青竹两三叶,拔杆节节高。

梦芳一边烫碗筷,一边瞟着风益道,你还诗兴大发呢!目光里却流露出一缕赞许。

风益难掩得意之色道,这不是我写的,我出过一本诗集《药都拾翠》,还是请老师作的序呢!可以送你一本啊。

梦芳拍掌叫好。

二三十年来,我给学生、同学及朋友所出的诗集、散文集、小说集作序撰评,总有一二十篇吧,最近的一篇是给远在拉萨的学生次仁旺久的诗集《一棵树的力量》作的序。风益是个聪明人,他的诗集《药都拾翠》出版都有二十年了吧?依稀记得吟咏的大多是药都的药材、人物与故事,未必每首都好,却也不乏一些好句子、好意象,可惜他中途转车,迷上了几年钢笔画之后,又拐进了撰写历史小说的快车道,写的是春秋的时代背景,都下笔二十多万言了,还未抵达构思的一半。以我徒增马齿,越写越短的作为,只能叹服。

他却谦抑道,我知道自己不可能青出于蓝。

服务生递上来菜牌。风益放到桌边道,这家饭店我舌尖都吃出茧子了,不用看,先来一个招牌汤吧,枳壳煲乌鸡。

熊药工告诉我,枳壳是本地的道地药材,皮青、肉厚、气味浓,性苦、辛、酸、温,具有理气宽中、行滞消胀的功效,适当用一些枳壳煲乌鸡,滋补和消食兼得。

我道,药膳我在广东也吃过,但用一味道地药材做饭店名的,我还没见过。

梦芳道,本地道地药材还有好几味,譬如黄栀子、陈皮、车前草……

我问,那是不是还有黄栀子饭店?陈皮饭店?车前草饭店?

梦芳看着风益迟疑道,好像还没有吧?

熊药工道,此地陈皮虽好,也是道地药材,可早被你们广东新会陈皮抢了风头去!

我点头道,疫情耽搁了,原本去年我就要去一趟新会做采访的,新宝堂是广东省级非遗生产性保护单位。

乌鸡枳壳汤上来了,上面还漂浮着枸杞、西洋参等几味药材。刚喝了一口汤的熊药工忽然抬起头问,你什么时候去新会采访?有机会我也想跟你一起去看看,主要想看看他们的加工炮制工艺,跟我们的药都有什么不一样。

我的兴头上来了,把此前漂浮的念头和盘托出道,我在深圳采访的时候,结识了一位潮汕老板,他曾提到过希望请一位老药工去给他做药材炮制,您正好去看看,如果谈得拢,就正好待下来,如何?

老药工回头看看女儿。

梦芳利索回答,可以啊,我陪老爸一道去深圳。

风益看一眼梦芳,幽幽道,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啊!我也跟你们南下到改革开放的窗口去吧?

梦芳哈哈笑道,好啊,你去正好给我老爸打下手,反正现在待在一个半养老的单位,有你不多,没你不少!

见女儿如此支持,熊药工搓手道,我可以去,趁现在身体还扎实。

我告诉老药工,深圳这位老板姓吴,做电子配件起家,在福田保税区一栋二十多层的写字楼金枝大厦买了三层,现在生产工厂转移到了惠州博罗,喜欢交朋结友……经常约各路朋友到他的十八楼吃私房菜,我去吃过一两回,知道他祖上开过药铺,谈起中药来也头头是道,似乎兴趣很浓。如果您愿意去的话,我立马给他打个电话,你俩再谈谈条件。

老药工问,谈条件?什么条件?

梦芳抢答,当然要给你条件啊,你为老板打工,工资总要付的吧。

她这样讲时,瞟了我一眼,似乎想探知底细。

这令我略有不安,愈加觉得,如果老药工过去,一定要把一些基本条件谈妥,尤其工薪。虽然他对女儿的要求回以喃喃,只要有吃住的地方,工资多少无所谓的。

我打通了吴老板的电话,大致介绍了一下老药工。感觉吴老板也在那边的饭局上,座旁人声起伏,他的舌头大了,像是自己灌醉自己的架势。

我放弃了让老药工听电话的念头,径直问,如何开工资?

吴老板大度道,你问他,他讲多少,就是多少。怕我不放心,又道,底薪一万,其他的另外算。

风益道,我感觉,这个老板不是小气人。我老师介绍的,你们尽管放心。

梦芳听到电话里吴老板的开价,顿时说,那我们回去就准备,跟老师一起过去?

风益道,还是单身好,一人动身,全家起驾!

梦芳追问,耶耶,你不也是单身吗?

风益顿时飞红了脸道,我是准单身,你落了一个“准”字。

梦芳不让道,我可不管你准还是不准,只要你讲了是单身,我就把你跟我放在一起,合并同类项。

他俩你来我往之时,老药工夹菜的筷子头也停摆了,看看梦芳,再看看风益。更多的目光却是落在老大不小的女儿身上。我没来由地想起一句大文豪鲁迅的诗:知否兴风狂啸者,回眸时看小於菟。舐犊情深,尽管,老药工面前是一条人高马大的母犊子。

风益起身道,老人家过去肯定要带一些东西,我年前刚买的这辆SUV,还没跑过长途,我开车送你们过去!

我见他不像是开玩笑,便问,你还在上班啊,非节非假,如何走得开?

他朗声一笑道,老师有所不知,我五年前可以去市直机关,上不了高坡,进一个台阶的机会还是有的,我放弃了,就是想给自己存留一点可以放肆的时间和空间。一个人到两腿一伸的时候,如果连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留下来,他就白到人世间走了一遭!我现在挂了一个副馆长,很自在。馆长是位“八〇后”,雄心万丈,我不在他身边碍手碍脚,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啊。

我感觉他这个“态”有一多半是表给梦芳听的,梦芳看他的眼神已经流露出一丝崇拜了。我道,那好吧,要不要给熊药工一两天准备的时间?

熊药工道,给一天吧,总有一些工具要拣拾拣拾。

一言为定。

梦芳第二天要帮助老爸收拾东西,老药工便嘱咐风益带我去狮子山走走。他告诉我俩,狮子山是他小时候常去的地方,斫柴是其一,采药是其二。狮子山也可以讲是一座药山,黄精、生地、石斛、枳壳、黄栀子、杜仲、桂枝、砂仁……他都采过。

第二天早饭后,风益便开车到酒店接上我,径往狮子山。狮子山已经整修成一座森林公园的模样,大树成荫,山道井然,不复老药工当年斫柴采药的野趣。东侧一座新庙,白墙黄瓦,乏善可陈,唯有庙名别具一格:蝉蜕寺。我跟风益说,药都处处都见药,可是蝉蜕也不是本市的道地药材啊!

风益笑道,这里原本有个弥陀寺,早就不存了。重修之后,新上任的文体局长是中文系研究生毕业,他说弥陀寺不知凡几,没有特色,药都的寺庙就取个药名吧。正好有人在一旁的乌桕树上掏蝉衣,他就说这个好,蝉蜕疏风清热、定惊解挛,药贱而功著,做人做事,都应如此。遂名:蝉蜕寺。

我说,挺好啊!无论人名、地名、庙名,首先是独一无二,其次是有意义。禅的本义就是寂静,祖籍在广东新兴的六祖慧能解释说:妄念不生就是禅。你看蝉蜕亦蝉,禅宗亦禅,一取其药用,一取其精神,颇有相通之处。

风益拍掌道,老师,你这个解释好,我要转达给局长,他肯定当时没想那么多,你做了提升!

在一路绿荫拂拭下,两人上了千余级台阶。久未登山,我已觉腿力不支,风益尚觉轻松。我打趣他,雄性激素发达,到底是得多失少啊,失的是面子,得的是里子。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,正在狮子山上呢……你放心好了,把老师交给我,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……后来他到一边去,声音也低下去了,感觉像是有什么悄悄话。

我有意朝前快走,与他拉开距离。待他收了电话赶上来。我问,你们这个关系是不是也发展太快了?

他挠挠头道,没有啊。只是觉得她性格外向,好像可以无所不谈。

我道,她是单身,你不是吧?不过,这次也不见提起你夫人,好多年前我见过她一次,好像是中小学教师?

他叹道,分居多年了……不说也罢。

这么多年来,貌合神离,类似的分居家庭景象不是个例。他不说,我也无心再问,信口念了一句欧阳修的《浪淘沙》:把酒祝东风,且共从容。

他接了下两句:垂杨紫陌洛城东。总是当时携手处,游遍芳丛。他露出的笑脸,似有一丝无奈。

第二天一早,风益就把车开来先接我,之后去接梦芳父女。父女俩的东西可真多,主要还是老药工的碾子、切刀之类,塞满了后尾厢。

梦芳问风益要了车钥匙。

我道,花木兰要御驾亲征啊!

她脚一踩,手头点火,不好意思道,我跟老爸讲不要带这么多东西,现在不少电动工具更好用。他不听,这是他一辈子的伴侣,比女儿金贵多了!

风益在副驾,我跟熊药工落在后座。老药工作势拍了一下女儿的头顶道,瞎讲!女儿是我的眼睛和手脚,没有女儿我哪里去得了深圳开眼界!

一路说笑,车子顶格跑。风益不时盯着里程表,撮唇吸气道,果然是女中丈夫,一往无前。我只怕回去以后要连吃几张超速的罚单了。

梦芳顺手扣上一副墨镜道,吃了罚单算我的,我可不爱听女中丈夫、巾帼英雄之类的大话,我就是一个小女子,更喜欢旅游拍照,侍花弄草,洗衣做饭。略略偏头对后座道,还有就是照顾我老爹,我妈不在了,我是替代老妈照看他的啊!

我回头见老头眼角有一点儿莹莹放亮,赞曰,如此小女子,人见人爱啊!

梦芳哈哈道,听老师一夸,我脚下都轻飘飘的了。我要是人见人爱,也不至于至今落下一个单身啊!

我道,说不定此次深圳行,就将绽放出绚烂的花朵呢!深圳可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城市,我刚调深圳不久,它就被评过一次世界花园城市。

梦芳道,托老师吉言,到深圳看花开花落、日出日降。

抵达深圳已是晚八点,到了金枝大厦,一袭灰色夹克的吴老板挨边七十,依然精神头十足,左手的中指上戴了一只镶钻的大金戒指。他在自己公司的十八楼早已备好了一桌不错的筵席,满面红光地握住老药工的手道,听老师介绍以后,就一直盼望你过来。席间自然是谈中药,吴老板显然也不是外行,他讲祖上几代都是药商,下南洋的亲戚,做药材生意的很多,现在还有在印尼加里曼丹岛的远亲,那里开金矿的中国人多,他们习惯用中药。

吴老板感叹道,好多年前,看到一句中医亡于药,我就很担心,道地药材要重视,加工炮制也不可小看啊!前几天家人去开药,连中医师都把怀山的“怀”,写成了三点水的“淮”。道地怀山产自河南焦作怀庆府,跟三点水有什么关系呢!

熊药工朝他跷起大拇指道,很多药材的第一个字,就是产地的代称,譬如党参,古代以山西上党产的为上品,故名。广东、广西也是很多道地药材的故乡,广藿香、广金钱草、广豆根、广陈皮……都是,还有高良姜,原产高州,化橘红,原产化州。高州和化州都在广东吧?

座下一个殷勤给大伙儿倒茶的精干小伙子连连道,都是广东的,都归茂名市。

吴老板介绍道,这是我的侄儿,吴桶金,一桶金啊!你们叫他小金就好。读了个大专就出来了,不肯读书,到哪里去挖一桶金啊!只怕抠出一粒金沙都困难。

吴老板言下有叹息之意。我问读的什么专业?

小金大大方方道,读的国际贸易,可是连国际的一根毛都没沾到。还不如早点出来跟我叔叔打下手,学到一点是一点,实实在在。近水楼台,我也懂点中药,就是跟叔叔学的。

我道,你学得不错啊,高州、化州都归茂名,这个地理知识,我都要想一想。

吴老板道,他原先有个女朋友是高州的,女朋友的姐姐嫁在化州,他如果这个都不晓得,那就不是一桶金,而是一桶饭了!

吴老板的戳穿,惹得一桌人都笑了。

我问,现在的女朋友呢?怎么没带出来?

小金自嘲道,现在我是孤家寡人,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!

我道,钻石王老五的条件,只怕是挑花眼了。

小金道,托老师的吉言,我是一切随缘啊。

小金不仅伶牙俐齿,动作也敏捷,端着红白两种酒的瓶子,不停给客人斟酒。在梦芳面前,他举起的是一块白餐巾包着的红酒,边斟边问,是不是应该给你上白酒?药都姑娘,应该晓得,酒为百药之首。繁体字的“医”中就有个“酉”,酉者酒也。

梦芳似乎很受用被称为“药都姑娘”,起身端起边上的白酒杯,仰头便喝尽了。

座下便有人起哄,叫小金别欺负药都姑娘,自己也得喝。

小金自然不能推辞,一饮而尽,空杯照人。一张脸却很快拉上了红幔子。

席间,吴老板讲起了自己的发家史,一圈人犹如鸡在食槽边,不再言语,只见频频点头。

一路乘车劳顿,老药工累乏,很少开口,也不点头。此时说了一句,吴老板能干,做了天大的事情。

吴老板呵呵笑了,似乎专等老药工一句赞,谦虚道,我没别的本事,用我们潮州话讲,刻苦食!刻苦堵!刻苦囵!又道,这就是深圳,一坨生铁在这里,都可以打磨得银光闪闪。

见老药工倦怠,吴老板道,一路过来蛮辛苦的,安排了员工宿舍,梦芳父女一间,风益一间。转脸问我,你要安排吗?

我赶紧摆手道,不用,以后若是下岗了,再来找你安排。

吴老板双手一摊道,那你不可以食言啊!

进电梯后风益道,这就是深圳的老板和内地老板的不一样。梦芳转脸看他,他道,如果是内地老板就不是这样回答的。梦芳随即道,内地老板会讲,我们家的庙太小了啊。

一厢的人都笑了,包括吴老板。

吴老板道,我这里抓紧派人去办理药材炮制加工和出售的各种必备手续哈。

下得楼来,天黑如墨。疫情起伏下的深圳,保税区的车辆也远不如从前那么稠密。老药工问带来的家伙放哪里,吴老板说已经在楼的东侧找了一间地下室,明天再卸货吧。宿舍在保税区的另一头,风益开车先送梦芳父女去宿舍安歇,宿舍虽然简陋,却也在十楼给了梦芳父女两室一厅。十楼的走廊尽头,风益那个单间则狭小得多。风益不在乎地道,我只要一床一桌,足矣。事实上,也只有一张双人床,一张电脑桌。

再下楼,风益开车送我。我脑子里回旋他们仨简陋住所的影像,人家从内地生活安逸的小城,跟我奔赴所谓一线城市而来,还有一位耄耋老人,结果条件如此这般,我想,这样做是不是太冒失了?

风益宽慰我,老师放心,你这样做已经是尽了心力了。我们都是可进可退之人,这样一则你多了一个就近观察熊药工加工炮制的机会,这是你一直想深入了解的;对我而言,也是多了一个就近交流的机会,另外,我带了手提电脑,在这里安安静静,看看书,码码字,还更专心一些。

他虽然表述得平淡,我却明白了他的“就近交流”既不是与我,更不是与熊药工,却是梦芳。我早知道风益的家庭分歧,始终形同冰炭,他不瞒我,他的同学此前也是劝离的多,认为不分对错是非,两人只是不合适。如此长期分居,何不一拍两散?男主人过于柔弱,一再延宕,以至他的同学们都认为过了离异的窗口期,那就不如回归与将就。

梦芳的兀然出现,会是一个新的契机吗?

不好说。婚姻家庭,我见到过太多的欲益反损、高下相悬,事出有因,毋庸置喙。

回到深圳之后,我因为忙着一系列的文化讲坛,包括策划、约请、主持,以及自己的讲课,约有十来天没有过去看老药工他们仨。只是跟风益说,新来乍到,肯定有很多不便,有任何情况,及时给我电话。

风益微信语音回道,没有任何情况,一碗一榻一桌,于我足矣。我是一个很简单的人,也喜欢独来独往,能满足读书和写作的基本条件,一日三餐可以吃食堂,省去我在老家天天自己做饭,便利太多了!

大概真是独居惯了,我在深圳书城主持每周五晚八点的书友会,邀请他一道过来见嘉宾。他既不肯过来与嘉宾一道吃饭,也不肯在大台阶前面来与我排排坐。只是远远坐在高高的后台,听完讲座招招手,就独自离开了。

我问,他们父女呢?

他回道,梦芳和她爹早出晚归,在大楼东侧的地下室搞了一个作坊,挂牌“本草坊”,我只下去过一次,你得空也可以去看看。

我追问,你这样过于散淡、过于疏离,那怎么跟梦芳“就近交流”呢?白天你写作,她上班,晚上呢,出去逛了逛吗?有交流吗?男人就得主动一点儿,你看看动物界,大家伙如狮虎大象,小点的如猫儿狗狗,都是雄的追雌的,你何尝见过反过来的?

他乐了,我只在电视纪录片里看过那些动物为了获取交配权,打得不可开交。就不允许人类反过来吗?让雌性追逐雄性,或许更文明一些,少了打斗的血腥。我是属猫的,晚上才是我写作雄性激素分泌的旺季。为她我愿意出去交流,可是她父女俩吃了晚饭回来,也都累了,安排她老爸歇息,她也就没精力出去逛了。以后,呵呵,我主动一点儿。

听他这么一说,我觉得有必要过去看看。次日下午抽空到了保税区,事先并未告知风益,当然也没有告知梦芳父女。来地下室,迎面一块一米见方的铜匾,写有“本草坊”三个大大的行草。四面围着透亮的玻璃门窗,类似一些大厦楼下的豪华洗车馆,“本草坊”里早有十来个人在围观,问药。熊药工正弓腰用一把铡刀切中药,近前我看出切的是白芍。

梦芳在一旁讲解,白芍要切得好,可以用四句话来形容:薄如纸,吹得起,断面齐,造型美。

边上吴老板的侄儿小金便说,这位老爷子切中药的功夫上过吉尼斯纪录的!

老药师头也不抬,嘟囔道,上吉尼斯纪录的是另外一位老药工,比我年轻得多。

小金似乎有意抬高嗓音盖住他道,老药工硕果仅存,只有他亲手炮制加工的药,才有事半功倍之效,不然就是事倍功半!有几句顺口溜怎么形容的?白芍飞上天,什么不见边来着?

梦芳瞥了他一眼,流利地念道,白芍飞上天,木通不见边,陈皮一条线,半夏鱼鳞片,肉桂薄肚片,黄柏骨牌片,甘草柳叶片,桂枝瓜子片,枳壳凤眼片,川芎蝴蝶双飞片,槟榔切一百零八片,一粒马钱子切二百零六片……

老药工摇头道,那都不是哪一个的功劳,是药都一代又一代药工的传承。制药不仅仅是切工,切工仅仅是其中的一道程序,“七分润工,三分切工”。润工也很重要,甚至乎更重要。

有人问,什么叫润药,是不是把药浸在水里打湿?

熊药工在答话之时,一刻也没有停下手中的铡刀,刀下的白色药片纷纷扬扬,如密集的雪花飘落。此时他停刀,揩汗,起身到一边去,大家跟他到一溜儿齐膝高的木桶边。他双手揭开桶上厚厚的湿布道,你们晓得这里面是什么药?

一通乱猜。

熊药工一一告诉周围,是白芍,是生地,是川芎,也有肉苁蓉……

边上就有一个秃顶男子笑道,我在乌鲁木齐的大巴扎里买过几筒肉苁蓉,梆梆硬,钢刀都剁不动,放久了全霉了,只好送给一个搞装修的去喂猪了,他在韶关老家有个养猪场。

一个戴墨镜的男子挖苦道,这么大补的东西,你送去给猪滋补,那还不搞得猪圈里鸡飞狗跳啊!

另一个小个子不屑道,到底都是钢筋水泥森林里长大的,分不清五谷,识不得公母!养猪场又不是配种场,公猪母猪都是骟过的肉猪,吃再补的东西也是送把梳子给和尚——看走眼了。

见此话让人尴尬,梦芳转圜道,有一些根茎类的药洗净之后,必须放在桶里润,为什么要润呢?一是为了好切,二是不让切的时候破碎。不要小看一个润药,润得不够切不动,润得过头伤药性。

秃顶男子呈现感激的眼色道,我住益田花园,常去不远的福民路同仁堂拣药,那副对联还记得:上联是“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”,下联是“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”。今天到“本草坊”看了熊药工炮制的工艺,精细、精心、精到,肯定不在任何老字号之下啊!

忽听背后发一声喊,老师来了,也没通知我一声?

因都戴着口罩,我一直在边上观看,未让他们识得。我转过来问风益,你不是在埋头笔耕吗?

他嗓音并不低,道,听你的话,要多来看看梦芳和她爹啊!

我还未答话,小金忽道,吴总来了。

先前的客人未走,吴总又呼啦啦带来一拨客人,总有上十位吧。他在兴奋中,多少有点紧张,一身西装也觉得不很搭,远不及他平时的一件灰色夹克随意。吴总一一给我介绍身边的客人,多为各行各业的老总,也有一些来自政府部门。这种场合,泛泛的介绍我一个都记不住,详细的介绍则不可能。

只能是握手,点头,呵呵,呵呵。

不得已,熊药工又表演了一次快刀切白芍,自然又是一阵掌声。

戴墨镜的男子忽问,吴总,你这些老药工加工炮制的药材,在哪里购买?

吴总一愣,他的侄儿小金抢答道,找我就行。不过有些不常用的药材估计要事先订啊。

秃顶男子问,哪一些可以现买?

小金退后一步道,这个问题要请熊女士来回答,她不仅是老药工的女儿,多年耳濡目染,也成了中药材炮制的行家里手。她爸只肯人称熊药工,你们称他女儿熊药师该是不错的。

梦芳大大方方上前,领着大家到一张一米见方的中药材炮制分类图前,举起一根教鞭,一一讲解净制法、切制法、炒法、炙法、煅法……这里面又可以细分,譬如一个炙法,就分酒炙、醋炙、盐炙、姜炙、蜜炙、特殊辅料炙……在这里难以细说,不然,要给你们办班才行啊。

一位穿黑色T恤的老总说,我家早先也开过药铺,现在还能找到一个铁药碾子,要不是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,我真想续上做一个当代药师。

吴总笑道,不用大家都去当药师啊,需要都集中到我这里来买吧。人人都去开药铺,谁去做手机、造无人机和研发芯片啊?我来做土鳖,为你们服务,你们一心攻高大上的项目就好!趁着老药工父女都在这里,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,赶紧问吧。

戴墨镜的男子问,什么叫特殊辅料炙?

这个图上没有进一步标识,梦芳转脸看着父亲,熊药工缓缓道,比如柴胡,可以醋炙,还可以用鳖血炙,鳖血柴胡,填阴滋血,增强清肝退热的功效。又比如盐附子,洗净泥,加食盐水浸泡,再用清水泡一两天,用竹片刮去外皮,洗净,切成两三厘米的薄片,再放到米潲水里泡两三天,早中晚各换一次米潲水,取出加生姜片拌匀,放蒸笼里蒸透,取出扇凉,烘干……

一片啧啧声。

老总们齐赞,这么繁难,这么金贵,只怕用黄金来换药也值!

吴总呵呵道,不必,人民币通用,只收成本价。

一直在边上观看未作声的风益,此时开口道,好多年以来,都有一种担心:中医亡于药。一个是缺乏道地药材,再一个是炮制上的偷工减料。刚才这位朋友也讲到了一副对联,上联是“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”,下联是“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”。我跟熊师傅父女,都来自内地号称“药都”的一个小城。那里日子走得慢,中药炮制也是一个慢功夫,有一些滋补药物,需要纠偏药性,增加药物成分,那就需要九蒸九晒——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慢功夫。譬如黄精、熟地、何首乌,等等。我们广东新会陈皮,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。柑皮以贮藏的时间越久越好,存期不足三年的称果皮或柑皮,存期足三年或以上的才称为陈皮。清代大医师叶天士所开的药方“二陈汤”,特别写明“新会皮”。因不是新会所产的其药效远逊,且乏香味而痹口,也就是苦和辣。你们平时在药房开出来的陈皮,就是黄色的橘子皮,估计也就一两年的时间。新会皮,有五年、十年、十五年、二十年乃至三十年的,价格成倍上涨。深圳是改革开放的窗口和前沿,有一句深入人心的口号:时间就是金钱,效率就是生命。这个时间讲的是快,是效率;反过来岁月悠久、慢火细功夫也是金钱——后面这一条对中药生产和炮制特别适用。

梦芳两眼放亮地看着风益,伸长脖子低语道,此前只晓得你会爬格子、写材料,没料到讲起药材来,也头头是道。转脸呼应道,胡馆长讲得太好了,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啊。

风益连连摆手,低声道,哪里谈得上什么专家,一个是耳濡目染,再一个也是现炒现卖,这段时间抽空看了一些相关资料罢了。

小金似有提防地斜睨了风益一眼,却也趁热打铁地吆喝道,其他一些地方的九蒸九晒都是糊弄人的,我们这里是正宫娘娘出身,这段时间要来买药的,要不是脱发秃顶,要不是小便不利索、夜里不举的……五劳七伤,呵呵,都有的。

那个戴墨镜的男子分明跟秃顶男子是一起的,戏谑道,听讲秃顶是雄性激素分泌旺盛啊,如果治好了头顶一片水草茂盛,下面雄风不再了,那不是得不偿失吗?

小金赶忙说,不会不会,好的药材跟好的中医搭档,那都是双向调节。我们隔壁还请了一位退休老中医坐堂,给你们把脉之后开药,绝不会顾此失彼的。

现场这么一鼓动,就有人要看看九蒸九晒的黄精、熟地、何首乌,也有问价钱的,做出要买的架势。有一对中年夫妇,牵着手径直到隔壁去瞧老中医了。边上知情的小声道,这对夫妻结婚十几年了,肚子就是不肯大起来。

晚饭约在十八楼吃大围桌,下午参观的客人一多半都在,手里提了各种药材,满屋飘荡着药香。熊药工不惯热闹,毕竟高龄,一下午的切药、讲解也累了,说是只想吃碗粥早点休息。我便说附近有个顺德佬砂锅粥店,跟吴总打过招呼,带上梦芳父女及风益走了。小金跟到电梯间帮着摁了大堂键,招呼道,干了一天,师傅确实也累了,早点吃完回去休息哈!

他这样叮嘱着,眼睛却一直是瞟着梦芳的。梦芳的眼神闪开了。

砂锅粥店的生米海鲜粥以及几碟小菜,熊药工吃得呼哧呼哧的,很开胃。风益说他这几天除了写作,必定骑着共享单车到处乱逛,把路上看到的西洋景,添油加醋地说得梦芳很开心。我道,你是新来乍到,对眼前所见都有新鲜感。这是好的。不像我,来了二十多年了,感受早都退化了,迟钝了。改日也要多骑单车出去采采鲜。

风益笑道,你这个采采鲜用得好!

我暗示他,你的鲜就在身边,可不要舍近求远,被别人采走了,你就追悔莫及了。

他笑了,看看我,又看看梦芳。

梦芳脸上有些挂不住,扯开道,没想到风益老师笔头子好,口才也好,可他是一个要写书的人,不然就请到我们作坊里来做兼职讲解吧,给你开点工资,做不了大用,权当体验生活吧。

我立马举手赞道,这是一个好主意,既缓解了经济困难,又能就近体验生活,为下一部药工题材的作品奠基、打桩。

风益看看她,又看看我,摸着剃得溜青的下巴道,你们果真要拉我下水啊,那我就试试。

送他们仨回宿舍,风益拉我进他的单间再聊聊。才几天没来,靠写字台的后墙已经多出一张竹制简易书架,摆了半架子书。

我惊道,你这都是最近买的呀?

他道,老师看看我这些书买得值当不值当?自从跟你去了书城,我没事就常去逛逛,逛了书店就手痒,不肯空手回来。

我道,你别叫我老师了,我现在读的书有些还是你推荐的,尤其是一些历史非虚构。

话题很快切入到梦芳。我道,要害是你跟她不一样,她是单身,你还不是。

他告诉我,分居已久,已经递交了离婚材料,最迟下个月就该判决了。

我道,那你就应该抓紧跟梦芳多谈谈啊,两个人都离开了本土,正好是萌芽分蘖的好机会。

他道,我不是没有跟她暗示过,尤其是微信表白得已经很清楚了。感觉她还在犹豫,我也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。

我道,好的,这个灶边的柴火,我来给你往中间拢一拢。不过,你也要更积极一些才好,女性多半都会矜持一些。

风益大嘴一咧老长,道,她还矜持个啥呀,也老大不小了!

我也笑了,哪有老大不小就不允许人家矜持的道理!

我因开了车来,便不让风益送,下到电梯间,给梦芳发了一条微信:还没休息吧?如果方便到楼下停车场聊聊。

她秒回:好的。

停车场的篱笆边,几株浑身长满疙瘩的澳洲火焰木,一串串小铃铛似的花朵开得妖艳欲滴,车头上铺满落英。一位穿反光背心的清洁工,打扫完毕,正在路边捆绑长短不齐的纸板,那是他一天劳作之余的犒赏。

不一会儿,梦芳下来了,她居然穿着一身白色睡衣,胸前颤巍巍的,刚沐浴过的头发袅袅散发出薰衣草的香气。我想起刚才风益说的矜持个啥,不禁哑然失笑。

梦芳仰头,双手握住一头黑发道,我都准备睡了的,老师不准笑我。

我道,我该让风益一道下来,他看到你这个样子,就该走不动了。

她道,那你就叫他下来啊。又赶紧做了一个别的手势。

我俩就站在车门边,径直聊到这一段的感受,包括她父亲的想法,以及对风益的印象。

她表示,这一段忙碌而充实,有很多在内地城市没有的新鲜经历。父亲也是如此,他是老一辈人,总觉得拿了老板的工资,就要对得起他的看重,每天下班后都会检查哪里做得不错,哪里还有欠缺,第二天要改进。至于风益,来“本草坊”不多。晚饭以后有一些交流,他是一个书生,她和他之间有距离,不晓得会不会有进一步的情感发展,尽管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得出他的含意——她没有讲他在微信中有很直白的表示。

她应该晓得,风益送她父女过来深圳,当然不会是无所图的。径问,你不是心里有了其他人吧?

她并不回避我眼神,道,目前我心里还没有其他人。对老师不该隐瞒,我也直说吧,小金在追我呢。看出了我并不惊讶,她索性撒开道,他三十多了,居然没结过婚,男女经验应该不会少的。比我小一截的未婚男人追我,我可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啊!

我道,这就是深圳啊,没有什么不可能的。问题是,你对他有感觉吗?

她道,现在还说不上。我担心我和风益文化之间有差距,他平时想的做的,都在吃喝拉撒之上,而我只是一个俗女人。要他弯腰依从我,只怕他会难过的。况且,他现在的经济条件,能顾及长远吗……我当然不要靠哪一个的,我是要自己能赚会花,他若是过惯了苦日子、紧日子,那也是看不顺心的。两个人的经济水平要大体相当,起码男的不要比女的差,不然男人会心理失衡,你讲是不是呢?我不喜欢过那种日子,戏台上的夫妻——有名无实。

我追问,你讲的有名无实,指的是?

她道,现在很多夫妻,白天是夫妻,晚上是邻居,精神、情感和身体,三不互通。那个样子,何必结婚,一个人过不好吗?我也害怕你们读书多的人,使劲地讲精神,高高在上不接地气。光讲精神相通,经济不通有用吗?我爸讲过,干裂了口子的田里,长出的草都是枯的,就莫想生出墨绿的禾苗!他原本讲的是脾胃,我用到这里也是适当的……

我理解她的意思了,她顾虑风益是一个书虫子,只会读书写作——这年头,不是名作家,不是网络写手,写作多半只是既费时又贴钱的买卖。风益尽管有一份安稳的工作,在内地的那一份薪水,过风平浪静的小日子没问题,要想大方舒坦,只怕还隔着山重水复。梦芳的这个想法是此前就有的,还是来深圳才萌生的?来到这样一个经济氛围浓郁的城市,容易放大生活的期望值则是没有疑义的,也无由苛责。

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,盯着她问,小金是吴老板的侄儿,若论经济条件,肯定比风益强。可无论在哪里,经济条件哪里有天花板呢!你今日见到小金是三层楼,日后见到五层楼、七层楼、九层楼……都会有的,那你如何办才好?所以啊,上到一定生活标高,平衡它的就是精神追求了。

她握住双手道,可是,我现在还待在平房里啊,不要讲五层七层,我连三层楼也还没有上去过啊。

那风益是在几层啊,平房吗?一楼吗?

具体是几层,你比我更清楚啊。

好的,时间不早了,上去休息吧。你来深圳不久,就直接住十楼了,连九楼都跳过去了!完全跟风益是平起平坐。

笑而分别。

到家夜已深深,我还是给风益打了电话。他似乎正在等我,秒接。

我把梦芳的态度删繁就简叙述了一遍。当听到梦芳虽然目前尚无意中人,但吴老板的侄儿小金已经在向她进攻了……风益咬牙切齿道,野狼扒门——没安好心。头天我们来到深圳,晚上吴老板那个饭局,我见他给梦芳倒酒就觉得这个小子心术不正。可当时也没往心里去,想到梦芳虽然比我小一截,却比他大一截,而且女的曾经爬冰卧雪,男的从未结过婚,哪里是接得上的两个榫卯。

我乐了,还爬冰卧雪,你以为是写先秦小说呢,干脆攻城拔寨好了!以为那晚小金就动了心思,那你是猜疑心重,如果不是后来他晓得梦芳是单身,应该就不会有进攻一说。那么你想想,如果不是梦芳自己有意无意透露给他的,难道她父亲会讲?

风益便有些张皇了,讷讷不知如何是好。我劝他,既然对梦芳有意,就得尽快躬身俯就,今天白天梦芳对你的解说很满意,何不就坡打滚,顺势过去。你那个漫长的先秦历史人物系列小说,多一篇少一篇,又有什么要紧!比照一个你喜欢的女人转瞬琵琶别抱,孰轻孰重,你可要掂量好!

风益连连说,开窍了!人来深圳,还存留内地思维,大不可取。你就像一根灯芯拨子,把一盏濒于熄灭的油灯拨亮了。

我道,甜言蜜语,留到梦芳那里再说吧!

我们通话的次日,风益就到“本草坊”去上班了。

或因我与他年龄相仿,他也不避讳是不是老师了,把对梦芳的一腔热情,时不时在微信里,通过语言、文字或速写向我抒发。风益喜画钢笔画,尤擅人物,其次是鸟兽草木、城垣乡野。他曾经说过,如果他的先秦人物系列小说能够顺利出版,里面的插图署名必定是与作者同名。

他的速写对象主要在“本草坊”。梦芳父女、吴老板、小金、客人……还有他自己,当然入画最多的还是梦芳。梦芳的润药、舂药、碾药、蒸药……乃至一颦一笑,无论妍丑尽收笔底。夸张自然不可免,夸张的对象主要有三:乳、臀,还有眼睛。那种情色意味明显,却并不低俗的突显,确实抓住了梦芳的形体特征,眼睛固然是心灵的窗户,别具意味的形体和动作,同样也是灵魂之窗。我从风益热辣辣而捕捉精准的笔触,也能感受到一个跃跃欲试的男人,是眼前这个成熟的女人,点燃了他的笔、大脑,乃至四肢百骸。

他的笔墨勾勒之下,小金显得滑稽、提防、疑虑,还有那么一点鬼鬼祟祟。整一个京剧脸谱中鼻头上涂白粉的角儿。如果说风益看梦芳的眼神,流淌着热烈、大方、期待和温情,小金看梦芳,则用四个字可以概括:鼠窃狗偷。

我问风益,梦芳看过你的速写吗?她是怎样的反应?

他答,她当然觉得好啊……

我不解,为何觉得好,而且当然?

他道,你想想,一个半老徐娘,在内地或许少人问津,到深圳之后,起码有两位男人向她大献殷勤,她的虚荣心,能不如吃饱了雨水的簕杜鹃一样瞬间爆棚?

我乐了,深圳有一个金句,来了就是深圳人。你到深圳个把月,就会就近取譬了,这一向深圳的市花簕杜鹃确实开得茂盛,跟雨水多、阳光足都有关系。

他嘟哝道,她如果是一蓬簕杜鹃,我还没找到机会浇水,别人是不是浇了,我就不敢武断了。

我心中不由得一紧,提醒他,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。你确实需要主动再主动,不然就很可能花落别家了!

几天的沉寂之后,他连续发来一二十张速写,基本上都是小金与梦芳暧昧的主题。眉目传情自不必说,也有牵手抚肩、搂腰抚肩的;还有影影绰绰,互相缠绕,白天不懂夜的黑——只在黎明混着夜色时,才有浅浅重叠的片刻。

我怕他陷得太深,拯救道,你是思想大于形象!工作场所岂敢如此放肆,况且梦芳她爹就近在咫尺;工作场所之外,你则未必看得到。

他承认,艺术必定有想象的成分,但是虚构的托底,还得是现实。就像你的写作有“三个打通”之说,其一就是虚构和非虚构打通。

我催他,除了主动,你别无选择;当然,放弃也是一种选择。

他认同,是的,我得尽快跟她摊牌,不能让她在我和小金之间骑跷跷板。简单地说,我虽然喜欢她,也不能无限期地陷进去,那只会像钱锺书老先生在《围城》中写到的,老年人恋爱,就像老房子着火,没的救!我应该还没到老年,但这座情感的老房子也是年久失修,禁不起扔进一根火柴!

正当风益想更多接近梦芳之时,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,却进一步拉大了两人的距离。

事情的缘起是最近一个流量很大的抖音号,推介一位知名老中医的生发和乌发方子,里面要求的中药材,不仅需要有国家地理标志,尤须炮制讲究,其中三味药何首乌、熟地和黄精,均要求九蒸九晒。

当下深圳,或许不仅仅是深圳,男人打拼,女人也不甘示弱,睡眠少,压力大,做事急——个个似李太白:“白发三千丈,缘愁似个长。不知明镜里,何处得秋霜。”亦如白乐天:“白发知时节,暗与我有期。今朝日阳里,梳落数茎丝。”

脱发与白头,是男人与女人共同的敌人。这跟生痘和长斑还不大一样,后者如果生长得恰到好处,倒也可以相安无事。此其时,“本草坊”应运而生,虽然没有抖音和小红书之类助其顺风顺水,却不妨口碑的力量是无穷的,来该坊购买老药工道地炮制药材的人越来越多。订单都排到了三个月之后。

面对滚滚而来的客户,熊药工远不像那些工厂主和地产商,满面春风,干劲倍增,而是压力山大,愁眉锁眼,原本基本戒掉了的香烟,又吸上了。

此其时,梦芳、风益和小金,观念向右看齐一般统一:市场经济,卖方市场永远期望大过买方市场,小金甚至想到了涨价来调节供需矛盾。老药工略一犹豫,便坚决摇头,他希望用加大炮制加工量来缓解矛盾,而不是靠提价来阻击顾客购买的热情。

梦芳解释道,深圳是全国一线城市,有钱人很多,他们在乎的不是钱,是健康,是命!

老药工一头脑的经验和智慧,宛如森林中的一窑薪炭,应是在沉寂了二十多年之后,让深圳顾客的执着,猝然点燃了即将熄灭的荣光。一位即将融入夕阳的老人,对荣光的呵护,正如同这些不断涌来的顾客对健康和生命的珍爱,金钱远远不是至高的诱惑。

于是梦芳看到了,风益也看到了,老药工起得更早,睡得更晚,即便作坊里空调开得很足,老药工一条黑色大裤衩、一领T恤,依然常常汗湿。深圳太阳充足,楼顶开阔坦荡,为晒药提供了宽敞的空间。老药工似乎不放心别人的手脚,时不时会抽空从地下室上到楼顶,一簸箩一簸箩地依次翻晒。

如果你想到每一块饮片,都因一次蒸与晒,色泽由黄而赭,由赭而灰,由灰而黑,由黑而透亮……那就是时间的沉淀,气力的灌注,天地精华的吸纳。

这天上午,老药工正在电磁炉上蒸药,被刚揭盖的热气一熏,扑通跌倒在地。吓得梦芳一声大叫,小金赶紧叫公司的司机下来,开车送去医院。车到医院急诊室,老药工已经缓过劲来了。医生检验血压、血糖,结果大都正常,认为是劳累所致,回去多休息一下吧。听说米寿老人还在劳作,医生啧啧,说你们要想让老人长寿,就带他去旅游、疗养,哪有让这么大年纪的人干活的道理?这不仅是孝敬不孝敬的问题,还是人道与不人道的问题呢!

一顿教训,梦芳羞愧满面。

父亲是自己人生最后的一道屏障。回来之后,梦芳强令父亲,以后只准动口不准动手。老药工眼神哀婉道,我只要拿起药铲子,走近药碾子,手和脚就痒痒。除非,再不让我进“本草坊”,那我就打道回府。

此一来,为难死了梦芳。

小金想梦芳之所想,急梦芳之所急。告诉她早就觉得靠这样原始的药材加工难以为继,一是收效太慢,二是劳动强度太大。像是老药工这样的干法,不仅是长者吃不消,青壮年也跟不上啊……

梦芳急问,那你有什么好招数?

小金诡秘一笑道,我前些时候,在南山一家中药加工器械厂考察,跟他们提到了,他们有各种设备,我给你看看。

梦芳着急地凑过去。

小金就势在她耳后轻轻一咬。梦芳作势打他,他闪开了,很快弯腰将手机里的图片一一展列道,我给他们提到了,要同时具有洗、润、蒸、烘等多种功能,人家略一改进就达标了,这种“南山釜”,跟别的中药釜,功效大不相同。就像我叔叔讲的,这就是深圳,一坨生铁在这里都可以打磨得银光灿灿。

梦芳佩服小金的有心——为此投去温情的一瞥,却对那些银光灿灿的图片有些犹疑,问道,这些不就是中药釜吗?

小金答,看上去都是中药釜,简单地说,就是煎制或蒸制中药的呗,可是釜与釜不一样,这个是多功能的,既能润又能蒸还带烘干,那岂不比我们搬上搬下、九蒸九晒方便多了,也轻松多了!怕梦芳不信,他又从手机里划拉出几张检验单道,经过药检部门检验,加工后的药材成分是一样的!

小金趁热打铁道,深圳八九十以上的老人,有多少都在养老院的绿荫下,或者滨海公园的长椅上颐养天年!我如何能忍心我爱人她爹,每天像IT写字楼里的白领那样“997”呢!

梦芳轻轻刮了他一耳光,你先别甜言蜜语,首先要看看你的“南山釜”是不是效果一样,再有,要看看我爸能不能接受。

一周后,一只亮闪闪的“南山釜”运到了“本草坊”。尽管梦芳和小金事先做足了老药工的思想工作,将各式图片、数据一一展列给了老药工,但面对这只一人多高、一米直径的大肚子带着各种吐纳配管的多功能中药釜,老药工释放的信任,依然大有保留。

整整一天,随车过来的师傅完成了安装任务。分立“南山釜”两侧搂不过来的梦芳和小金,笑逐颜开。那一刻,似乎突显了高科技面前人力的孱弱。老药工在大釜面前,愈加显得矮小、孤单、衰迈,一双略略眯起的眼睛,茫然中透露出心有不甘。

各种信息,当然都是风益传递给我的,即将失去心上人的想象,势必点燃一个节节败退男人的妒火。可你得承认,即使在心火翻腾云水怒之时,风益也恪守了镜头的写实原则,既无意丑化小金,更没有矮化梦芳。老药工的迷惘在一对男女的奔放映衬下,有了相得益彰的人物效果。

那一段,风益是不是经历了手足无措的精神煎熬?

两天之后,三样经典药材炮制出炉了:黄精、熟地、何首乌。

三样药材平铺在几层夏布托底的桌面上,老药工净了手,用一块白毛巾擦干,走到桌边。他双手垂立片刻,左手拈起一块黄精,用门牙轻叩,再弹起舌头品咂,之后鼓动已经塌下去的腮帮子咀嚼,慢慢地、一点点嚼碎,待得唾液满嘴,分几口徐徐下咽。此时,他的双眼阖上了。

此种品味,自然而经典,充满仪式感。

漱口,再品味熟地。

漱口,最后品味道的是何首乌。

老药工的面部表情,都被风益细致入微地捕获到了,他分别录制了几分钟的视频,视频之后是照片。

老药工在品咂、鉴定药材之时,也只有风益、梦芳和小金在场。为了不受打扰,外门关上了,挂起了“暂停营业”的牌子。

梦芳和小金,一边一个想搀扶老药工到一边沙发上去喝茶,他摇摇头,双手扶案,缓缓道,你们去把我炮制过的三样拿过来。

梦芳和小金犹豫的片刻,风益拿了只托盘过去,快速端了过来,照样平铺在桌子的另一端。老药工请他们仨分别尝一尝,品一品。

三人先是细嚼慢品了传统炮制过的,再尝了尝药釜加工过的。小金先表态,他没有吃出差别。梦芳道,我们炮制的黄精,更软糯一点,也甜一点,其他没吃出差别。

老药工转脸看着风益,风益道,药釜制作的何首乌,隐隐有点涩味,我们炮制的没有。

老药工点头赞许道,其他两味都有差别,只不过你们的舌头品不出来,这个跟吃茶、品酒、闻香是一个道理,日久才能见功夫。比较起来,何首乌的炮制更讲究,我们炮制的何首乌,润过之后,用瓷器、木甑、竹蒸笼都可以,忌铁器。华佗那时节就晓得用铁器会有不好的化学反应。为什么要加黑豆、黑芝麻水?为了去毒性,同时增加补肾水、敛阴的功效。

见他们仨有耐心听下去,老药工继续道,何首乌最好的加工,我们先前的古法炮制,是一层何首乌,一层黑豆、芝麻,用小火慢蒸,蒸汽一滴一滴落下,透过一层何首乌,一层黑豆、芝麻,将毒性带走的同时,也增益了药性。

风益点头道,这是对“时间就是金钱”的另一种诠释,同时搭配的是耐心、反复、不厌其烦。

老药工看着他道,一蒸一晒,谓之阴阳,阴阳和合,循环往复。这不是一个中药釜可以全部替代的。

小金道,中药釜我们可以跟厂家商议,不断改进。对于药品,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检验指标。经过科学检测的指标才是金标准。

老药工坚定地摇头道,目前的科学检测,不是什么都可以黑白分明的。我就问你一句,十年的陈皮,跟二十年、三十年的陈皮价格是不是差很远?你拿它们去检测,能够测得出成分就有那么大区别吗?

小金嘟哝道,那就证明,它们的药性确实没有那么大区别啊。

老药工道,中药是一个大千世界,好些也是有毒性的,蒸制的过程也是一个减轻毒性的过程,你现在这个大釜是密闭的,即使有出气孔,也不能像竹蒸笼那样,一点点地制,一点点地淘,效果肯定不一样。

梦芳一头看看父亲,一头看看小金,神色迷惑而担忧。

老药工继续道,如果要搞机械化,我留在老家不出来就可以搞,那里的药厂早就有了,也愿意高薪请我去装门面。如果讲你这个是三代中药釜,他们的还停留在二代而已。

风益道,一个2.0,一个3.0。

这一说,小金脸上下不来,不满道,不那么简单,不是二三代的区别,它们的差别好比计算机,是DOS系统和WINDOWS的差别。甚至还更大!

老药工不懂计算机,他举起两只茧皮深厚的老手,转脸看风益。

风益定定神道,中医药是一个独立的存在,传统炮制中,除了蒸锅炉灶,还有日月精华,都没法让现代化工具一股脑取代的。而在此中,时间缓缓流过,才能淘洗掉杂质,存留下精华。

小金睁大眼盯着风益,语气不免咄咄逼人,你真是这样想的吗?你从内地来到深圳,脑袋后面是不是还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?我听说你一直在写历史小说,难怪啊!

风益双眼圆睁,欲说又止。

这个周末,在侨城坊的“御香岩”茶馆,风益刚落座就一泻千里地跟我讲,小金怎么晓得我在写历史小说?如果不是你讲的,就一定是梦芳告诉他的。为了写好这部先秦历史小说,我不仅仅读了很多历史,也读了很多小说,不仅仅读了历史小说,还读了很多现当代小说,包括“文革”前的一些小说,比如柳青的《创业史》、周立波的《山乡巨变》、欧阳山的《三家巷》、周而复的《上海的早晨》……小金嘲讽我,脑袋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,就是讲我落伍啊!我写历史小说,就是想打破以前一些同类小说的格局,要跳出那种先入为主的写法。我欣赏周有光老先生的一句话:不仅要站在中国看世界,还要站在世界看中国。小金批评我,我听得进去,并不因为两人心中都有梦芳,而把他视作寇仇。我甚至感激他的提醒!我觉得来到深圳,如果不是疫情阻拦,最好再到国外走走,感受一下现代化的气息,慢慢来写这部小说,一定是有益的。我一直都在琢磨,我的思想是落伍了吗?我是《创业史》里面那个落后、狭隘、保守的梁三老汉,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梁生宝?!当然,现在来看,梁三老汉是真的保守落后吗?梁生宝的努力焉知不是南辕北辙、欲益反损?

我连喝了两小盅酽酽的武夷岩茶,提醒他,你站在小金的对立面,也就等同站在了梦芳的对立面,那不会离梦芳更远了吗?如同你在风高浪急中拼命想游到岸边,头却朝向了大海的方向。

风益饥渴地喝尽了一盅,等待仪态优雅的服务生倒茶走开之后道,我并非有意站在哪一边,既不想跟小金对立,更不想跟梦芳错位,我只是凭直觉,这一回老药工是对的,可又确实不像非黑即白、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明了。“南山釜”不是不可以用,我只是认为,目前它还无法完全取代老药工勤劳的双手,还有他大脑里的丰富的经验——炒法、炙法、煅法,还有烘焙法、水飞法、拌衣法……如果哪一天他走了,很多东西都会随风飘去,留下空白和遗憾,那是不可替代的。可以替代的是切片机、药碾子等等。

我在琢磨,此间到底谁是对的,梦芳她爹和风益?还是梦芳与小金?抑或,没有判然的对错?

三天以后,梦芳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:父亲依然按老法炮制,小金用“南山釜”炮制——炮制的过程还可以不断更新与提升设备。风益问梦芳,你用新设备为的是减轻老父亲的体力和精神负担,这样做能达到你的目的吗?

梦芳回答,如果分流了顾客,没有那么多人来“本草坊”买药了,我爸的压力也就减轻了,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大压力了。

显然,相较于挣钱,梦芳更看重老父亲的健康。对于梦芳这样的提议,老药工当时是认可了的。因了梦芳答应,两处炮制点都在保税区——那个新取名“杏林坊”的加工点,在红树林附近的一座两层楼,熊药工是挂名总监。梦芳代替父亲,给小金说好了,实际上两不相干,各卖各的,当然,既然挂了老父亲做总监,他也会做一些指导,也要互相帮助。

渐渐地,“本草坊”的药不再供不应求,甚至还月有积攒。

老药工用不着起早贪黑了,梦芳也松了一口气。她给我发微信道,看到父亲终于可以放慢工作节奏了,我真心高兴啊。我能陪伴他,让他健康长寿,那是比挣钱更让我开心的事情!

我回复道,孟子曰:孝子之至,莫大乎尊亲。

我把她的微信转给风益。他没回我。直到周末,他才告诉我,经他一段时间的调查,“杏林坊”用的是机械化炮制加工,药材售价才是“本草坊”的二分之一,甚至更低,而且以批售为主,且出具检验报告,用的是与“本草坊”一样的数据,既然价廉物美,又有“本草坊”同门攒下的信誉,还挂了熊药工的总监名头,顾客自然趋之若鹜。更重要的,“杏林坊”已经在本市铺开了五六家门店,他们瞅准的竞争目标,已经不是单打独斗的“本草坊”,而是在深圳店面早已铺陈开来的“和顺堂”。

梦芳和小金的两相爆发恰在中秋,那是在南山方大城的一家江西菜馆吃晚饭。我做东,因我一年前认识了“鹭溪”店主小谢,他从澳洲留学回来,小两口在书城晚八点周五书友会听过我主持的活动,请我去吃过两次改良后的赣菜,殊觉有味道。

席间,或许饮酒之后的酒精燃烧起了作用吧,梦芳不顾及老父亲在侧,指责“杏林坊”用了“本草坊”的声名,却反过来打压“本草坊”,典型的过河拆桥;而且,不用传统方法炮制药材,却模糊两者界限,这也是违规。

小金一愣之后,反驳道,你不是也在“杏林坊”拿了一份工资吗?我从没有亏待你啊!况且,我爷爷他们往上走,都是药商,药铺都开去了东南亚,我这条河流的上游可不止你这一个源头啊!他睨了一旁目瞪口呆的风益一眼——风益或许没料到他俩会在这种场合发飙吧——你总不能因是公交道,什么车都能上,就自认为天下无敌吧?

梦芳一愣,很快听懂了他最后一句丑诋,倏忽站起来道,你再讲一句。抄起一只盘子来,作势要打。

风益赶紧夺过她手里的盘子道,息怒。

我道,怎么会这样啊?今天可是中秋节啊。

这顿饭,是店主悄悄免单了。尽管他不时进来,看见气氛不对,不时穿插一些在澳洲留学时的见闻和趣事,却因了梦芳和小金的对峙,一顿饭吃得气氛与节日大相径庭。

又过了一会儿,小金说晚上还有一个应酬,双手相抱,朝老药工和我各作一个揖,提前告辞了。

我这才对梦芳道,原以为你们一直在精诚合作,没料到还隐藏了那么大的矛盾。

梦芳盯着风益道,他没给你讲吗?我跟小金的矛盾,自从他开了“杏林坊”以后,就开始了。他明明是在借鸡生蛋,却假模假式,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背地里搞阴谋诡计的人!况且,我爸爸,八九十岁的人了,他这样做,不仅仅是对一个老人的不尊重,不尊重他的隐形资产、知识产权,也是对老人人格的侮辱……我提醒过他多次,他辩解,动不动就讲他祖上就是开药铺的,我们过来,只不过点燃了他重续祖上荫庇的信心和决心。这还像是人话吗?!

一顿饭,老药工几乎没讲话,梦芳与小金争吵之时,他有些错愕,却也没有言语反应,此时他缓缓道,小金也许没有什么错,他有自己的商业运作方式,只不过借了一点我们的力而已。跟不上的是我们,是我,转不过脑筋,又不想挣快钱,那你来深圳做什么呢?

梦芳连连摇头,这跟在深圳还是内地没关系,在哪里,我都不喜欢这样的人,为了挣钱,就可以没有良心,不讲尊重,放弃底线!

风益此时道,就目前而言,他的做派确实有一些问题,但要讲没有良心,或许还是言重了。

见梦芳又要发怒了,我赶紧制止风益,打圆场道,这种事情,我知道了一个大概,若要判定是非,等我深入了解之后再说吧。我准备近日就全方位了解一下,包括找吴老板叔侄以及一些客户聊聊。今天是中秋节,我们应该聊一些更开心的事情。如果你们不开心,尤其老人不开心,就违背了几个月前我让你们南来的初衷。

老药工端起红酒杯道,老师讲得到位,来,吃酒!

我这才发现,他不知何时又掉了一颗门牙。

梦芳跟她爸碰杯的一刻,眼里分明莹光闪闪。我心里一震,女儿对老父亲的挚爱,也可以蓄积得那么深!

饭毕出门的那一刻,梦芳搀扶着父亲先出去了,我在屋里对风益道,现在小金不战而退了,你不正好捡了个时机吗?

他苦笑道,你看我,像是那种乘虚而入的人吗?

我道,你虚而不入,难道要人家已经有了,你再去加塞儿?

他扑哧一笑道,没想到老师也会讲笑话啊!

出了大堂,不见梦芳父女。下到一楼,方见他俩在一丛怒放的鹤望兰前留影,给他俩拍照的是门口的服务生。

梦芳搂着老父亲的肩膀,笑得十分恬静。

风益在我身后,迅速掏出手机,快速趋前扎马步,啪啪地给补拍了两张。

风益下地库去取车。梦芳扶老药工去大厅落座。我和她走到门口张望地库出口,我道,小半年时间,我不知你内心感受如何,有两个男人爱上你了,现在的选择似乎更明朗了。

梦芳摇头道,其实,男女之间的事情,无论一个女人对两个男人,或者两个女人对一个男人,并不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。

这回轮到我有些糊涂了,问,如果讲你看不上风益,是性格还是经济条件?

她想了想道,他身上有小金没有的优点,却也有小金没有的缺点。

能具体一点吗?

她收回目光道,来深圳时间虽然不长,却积聚了很多互相矛盾的感受。这种感受我还需要慢慢消化。对风益,我很尊重他,两人的感情能不能发展,还要再看看……

连着两次车灯闪烁,风益开车出地库了。

我朝大厅里坐着的老药工招手道,车来了。

梦芳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,弯腰扶起了她父亲。

老药工女儿的一头乌发与乃父的满头白发,勾勒出一个迭代的省略号。华灯初上的大街上,连绵着兰花草、美人蕉、小叶榄仁,流动着一个长长的未竟故事。

小说可以结束了吗?

这篇小说的写作费时较长,一则是中间穿插了我去采访深圳大鹏的几个非遗人物,占用了一些时间;二则是我想放一放,受熊炳根和熊梦芳父女润药、蒸药和晒药的影响,我明白写作也如加工炮制,要耐得烦,九蒸九晒的活儿,十年二十年的陈皮,比的就是一个平心静气、山河无恙,不能指望一蹴而就。

原以为写到以上第八节就可以结束了,几个关键人物,如熊药工、梦芳,以及风益和小金,他们的融合与矛盾、眼前与志向、利己与利他……都描述得差不多了,而且也为我素来推崇的小说留白做足了功夫。

却未料,“未竟故事”果然画不了句号。一周后发生的一件事情,将他们几个拖入了一个更为尴尬的境地,我这个当初的介绍人也难以作壁上观。

事情是这样的。“鹭溪”那顿饭吃得不欢而散。梦芳拟与小金谈判,要么撤回“本草坊”的一应无形资产,包括延伸到“杏林坊”的敷设——牌匾、广告、App及各类活动,都出现过特聘药都老药师熊炳根的字样;要么继续合作,那就要重新拟订合同——这自然会牵涉到要价高低以及讨价还价。恰好那一段时间,有一定话语权的吴总因公司本部的运营遇到了重大违约风险,无暇顾及蜗居在金枝大厦地下勉强算一片叶子的“本草坊”。

风益征求我的意见,我问他的意见呢,他挠头道,小金那小子已经怀疑我在挑拨了,他哪晓得梦芳是一个多么有主见的人。我看她来深圳时间不长,见识长了不少,法律意识也见长,除非你开口,她兴许会听的,至于我,还是少说为好。我毕竟是一个读历史书籍、写历史演义的人,很多人物、故事和细节,都能从下游看到上游的清与浊,若是讲多了,既有卖弄之嫌,也会招人忌的。不过……她这一向倒是到我房间来聊得多了,也会从我书架上抽些书去看。

风益这一向或许沉迷写作,黑了俩眼圈,眼神却清亮了不少。常说恋爱中的男女,是不难从眼睛里窥探到气息的。感觉有戏。

正打算找梦芳单独聊一聊,这天早上,她主动给我打电话了,并告知有急事,八点半到我小区门口的星巴克见面再说。

我俩几乎同时到达星巴克,为了不搅扰里面的安静,我们就在外面坐下了。梦芳着一身豆青色的套装,乌黑的短发上跳跃着一只茄色的蝴蝶结,原本偏白的肤色已被深圳的烈日濡染了一片健康红。我道,都讲热恋中的女人最美丽,我看你晒黑了点,却比来深圳之前更漂亮了。

她并未坐下,一边问我想喝点什么,一边道,我出门从不打伞,平时都待在地下室,出来晒晒太阳正好啊。可是,恋爱真心还没有,等老师给我介绍呢。

待得她从里面端出两杯现磨拿铁,我啜了一口问,什么事?把你给急的。

她道,今早五六点钟,小金的电话把我吵醒了,他告诉我,“杏林坊”的灯牌广告昨晚被人砸坏了,问是不是我们所为。我愣住了,我们,除了我、我爸,还有谁是我们?包括风益吗?我把他怼回去,说是你不要演这种拙劣的苦肉计!我们不会同情你的!他说,现在高科技这么发达,你们即使蒙面来打砸,我也查得出来。我说那你报警吧!他说,你当我不敢报啊?!说着就挂了电话。

我问,完了吗?那就让他报警呗,兴许是对他们营销不满的顾客砸的,报警还你们一个清白。

她摇头道,问题是没完。

我断然道,怎么个没完?你和你爸不会去砸,怀疑风益吗?也不可能,风益本质上是一介书生。

她正色道,我爸承认是他干的!我爸早起就穿一条黑色的大裤衩,站在阳台上做八段锦,这种简单易行的体操,他坚持了几十年。我跟小金对话,开的免提,他也基本停下来了,侧耳倾听。等我们通完了话,他就站在那里发呆,我告诉他,没事,反正不是我们做的,也许是哪个路过的街边小混混干的事情。我担心爸爸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栽赃陷害,受刺激。谁知道我爸突然大声说,是我昨晚去砸的,砸得好!我蒙了,知道这不大可能,一定是爸爸气糊涂了,才这样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。可是,我爸爸坚持讲,就是他自己去砸的,他这几天都气闷睡不好觉,昨晚就悄悄起来过去砸了,反正也不远,路上捡了石块放在布袋子里。他那个“杏林坊”的灯箱广告立得也不高,一砸一个准……他这么讲,我也将信将疑了,这就来向你讨教了。

我不信道,他这么一把年纪,一个人半夜三更、黑咕隆咚跑去砸灯箱广告?你居然也不知道?

她连说是啊是啊,我一点也不知道。平时他夜里起来解手,我也是不聋不哑的,怕他跌倒。医生朋友都提醒过我,年纪大的人,一怕跌倒,二怕肺炎。除了这两项,能吃能睡,就可以往百岁的门槛自在走去。

我道,很简单,深圳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,一个老人半夜出去,也是可以录像为证的。

她想想道,我如果去查摄像头,岂不是惊动了派出所?

我问,那你打算怎样?让小金去查?

她道,是啊,小金讲是我爸砸的,他去报警好了。我只是担心,如果真是我爸砸的,不会把我爸拘留起来吧?

她原来有这种担心。一位八十八岁的老人,即便砸了灯箱广告又怎样?况且他也不是完全的无理取闹啊。至多赔偿而已。一个孝顺女儿,为了父亲的荣辱,那种牵挂始终浮现在峻急的眼神里。即便如此,她力争做到坦坦荡荡。原本一个电话就可以沟通的事情,她却要跑一趟来找我。

我把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在“本草坊”和“杏林坊”之间的纠纷,在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。安慰道,你别管,首先未必是你爸砸的,再则即便砸了也没多大事,又不是砸了人。我觉得,你主动去找派出所查看监控,不如让小金去找。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法律原则,就该他去折腾。我们随时奉陪,跟进结果。

她连说对对,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。只不过听你这样一讲,我心里就更有底气了。

我不失时机地问她,最近怎么样了,跟风益有没有更多更深的交流?

她睁大眼道,不晓得是不是跟最近闲下来有关,我对风益埋头写作、读历史不那么讨厌了,甚至还有点兴趣了。我想自己以前还是读书太少了,如果没有人指导,既读不懂也读不进去啊。现时有他在边上,就能慢慢读一些了,也觉得有味道了。他讲,很多中医药书,文辞讲究,譬如《黄帝内经》《伤寒论》《本草纲目》……如果每天花点时间去读,不仅能了解一些中医药知识,也能大大提高语文水平。他跟我讲,宋朝有个叫林逋的,一辈子不做官,也不讨老婆,只喜欢种梅花,养白鹤。整天在游山玩水,交游一些穷朋友。最有意思的是,他在湖面上划船,如果有朋友上门来了,他的门童就把鹤放出来。他见家里的白鹤在天上飞,就赶快划船回来迎客。风益跟我讲,很多人都晓得林逋,是因为他的以梅为妻、以鹤为子,人称“梅妻鹤子”,却不晓得他还写过一本《省心录》。林逋讲:无恒德者,不可以作医。推而广之,无恒德者,不可以作药;无恒德者,不可以教书;无恒德者,不可以判案……他这种举一反三的读书方法,使我脑洞大开。我在想,如果身边的一个男人,无时无刻不在以他的知识点化你、感染你,那岂不是比日日坐在课堂里学得的东西、受到的教育还要多,也方便得多啊!

自南来深圳几个月,梦芳从未在我面前这样夸赞过风益。她现在这样表达对风益的认识,那就绝不仅仅是从经济地位、个人爱好来评价,乃是在思想趣味上有了认同。我道,你能这样看一个人,我很高兴。不过,时间是最好的检验师,不急,能把这种评语保持到毕业那一天,才好。

她问,什么叫毕业啊?

我道,你是过来人,男女交往,何事叫毕业?何时能毕业?你说了算。

原本以为大街小巷举目都是电子眼、摄像头的时代,砸一个店招,即使在夜里,也难脱干系的。却未料,小金报警之后,街道派出所的警察查看了各种录像资料,一是基本排除了熊药工与此事有关,一路逶迤,跟踪、查考,没有看到他的身影;二是砸店招的是一个穿着披风、戴着口罩、戴着墨镜的男人,估计一米六左右,身手还算敏捷,估计是一个中年人。“杏林坊”前面没有摄像,只是那个时间段,出现了这么一个前瞻后顾、鬼鬼祟祟却佯作找人问路之贼,手头提了一个袋子,那就必定是石头、铁饼之类了。

片警把小金、熊药工和风益都找去过,论身个,小金一米七,风益比我还高,过一米七六了,只有熊药工一米六。如果说是熊药工,年龄则完全对不上啊,一个身手矫健的中青年,与一个米寿老人的举止,大相径庭。那不仅蒙蔽不了训练有素的警察,也逃不过普通人的肉眼。

我与这个派出所恰因一次采访熟稔,便主动过去介绍各人的情况。他们相信我的观点会比较客观,也希望多有一个佐证。

接下来,对他们四人的调查归纳如下——

调查熊药工:

问:你讲是你砸的,要拿出证据来。

答(固执):你们不要怀疑我的力气,我可以砸给你们看看。

警察带他去“杏林坊”现场,让他在一堆瓦砾中拣了几块称手的石头。在具有一定防护的情况下,让熊药工复原砸匾动作。老药工先后出手五块石头,譬如打靶,只有一块石头击中八环,其余都脱靶了。

警察不无揶揄地道,我看过你切药,那是一把好手,把一根根药材能够切薄到飞起来,那是童子功。可是要把斤把重的石头扔得又高又准,除非是四五十年前的你!童子功缩回去了啊。

老药工一点也不沮丧,道,你要熬到我这把年纪,未必尿得到我这么远哈!

警察笑道,我要能活到米寿,就烧高香啊。

调查梦芳:

问:你晚上一点没感觉老父亲起来过?

答:他这么一把年纪,能不起夜?你只要孝敬过老人,就晓得老人的康健,就看三点:吃睡拉。跟拉比起来,吃和睡都不是最难。拉才是最难,表现有两点,一是频频起夜,再是大便困难。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干结性便秘,是肠蠕动不利索了。

问:像你这样孝敬父亲的女儿已经不多见了,可是不懂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带他来深圳做工。你知道深圳人的平均年龄才多大吗?早些年更年轻!

答:年轻人,我告诉你,孝敬父母绝不只是让他们好吃好喝好乐。一个是让他们能动的时候,尽量不躺平,人的各个器官都是用进废退的;再一个,让他们有社交,不是窝在家里;第三点,如果能让他们感觉自己是有用之人,那比简单的挣钱,对他们的身心健康更有利。

问:……你讲的对我很有参考价值,尽管你最多比我大七八岁。我不解的是,凭直觉,我也不相信是你父亲半夜出去砸的店招,他为何要一口咬定是自己砸的呢?

答:老人的思维有时候不是可以用常理去揣度的。尽管我以为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了,平时他眉头起皱,我都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,他是哪里不舒服了,可是这件事,我还真没想清楚。不过你放心,我肯定会搞清楚的,而且无需太久。

调查风益:

问:我们知道你其实是一个旁观者,原本不需要找你。甚至我们原本也可以不对一个店招被砸做立案调查,但一则考虑到此店招刚刚过了案值线,二则本着辖区有报案必调查的态度,所以也想找你聊聊……听说你是熊梦芳的男朋友?

答(笑):我很乐意跟你们聊聊,我是一个写作者,常年生活在内地一个四线小城,来深圳这半年,给我的感受,无论是人物还是城市细节,都是全新的。我平时埋头写作,写的主要是历史题材,却还不算是一个书蠹,不是一味地钻故纸堆。历史太悠久,越看越觉得太多尘垢,也太多心机重重,尔虞我诈、刀光剑影、你死我活,如果钻进去,不能时不时探出头来吸口气,那是会窒息的。所以我需要时不时感受一下现实的美好,如同在一个冷库里工作时间太长的人,乍一出来最想遇见的就是太阳,我要时不时探出身子,晒晒温暖的太阳。

我身边的太阳有在深圳的老师,有“杏林坊”的熊药工,但我更觉温暖的是熊药工的女儿梦芳。她是我写作的滋养,也是每天盘桓在我脑子里的一个太阳,一簇簕杜鹃,一艘可以将我摆渡到理想彼岸的帆船。比之历史的沉积深重,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遭际,包括目前的烦恼与困窘,我都觉得不值一提。譬如我可能是梦芳的男友,也可能不是——不瞒你们说,我目前与她的关系还止于拥抱与抚摸。起码在不久前,她对我若即若离,另外一个你们知道的,也就是此案的报案人,对她的吸引力超过了我。我分析,他是地主,比我更有经济实力?还是他本身确实比我优秀?我不想让我的老师为我的情绪困扰做任何分担,他已经够瘦的了。有次我跟他一起去看中医,中医见瘦人,就是肝脾不和、脾胃虚弱之类的点评,但那个医生讲了一句话很有意思:思伤脾,你见过账房先生有肥头大耳的吗?都是一袭黑衫,戴副眼镜,瘦长条儿。我老师反驳了一句,你这话又对又不对,你看看获过诺奖的莫言,他不是一个胖子吗?!他写了那么多东西,为甚就不思伤脾呢?哈哈哈。

所以嘛,凡事都是相对的。我在暗恋或明恋梦芳之时,利弊参半。好处是她激发了我写作的兴趣与热情。我以后如果写作与出版成功了,会讲讲这方面的体会,体会文章是——暗恋是长篇创作的原动力。不好的地方,是会时不时干扰我的写作,我有过疑神疑鬼的时候,我为她可能跟他上床而提心吊胆,彻夜难眠,那种想象很是虚无,却很折磨人……

问(实在忍受不住风益的滔滔不绝):实话说,除了她的身材比较诱人,我们还没有看出她有那么大的诱惑力,为何会使两个都比较优秀的男人,一个还未婚,为之神魂颠倒?

答:男人对一位女性的喜爱,基于两种认知。一种是她确实具有那么多优秀的品质,譬如善良、优雅、能干、明事理、顾大局……还有一种,因喜爱而蒙昧,什么意思呢?就是因为喜爱一个人,就把很多她本身没有的品质附加在她身上,或者说,原本只有一点胭脂红,你愣是想象成了一片彩霞。若是前一种当然好,若是后一种,只要一方永远处于蒙昧之中,相安无事,也未尝不可。

问(好奇):你对熊梦芳的认知,属于前一种还是后一种?

答(挠头):实话说,我跟她认识的时间很短,原来在内地小城,肯定在街上照过面,却不认识啊。来到深圳,由认识人,进而认识心,感觉到她是那种认识越久,就越能发现更多美好的人。这种感觉很好,不仅对我的身心健康有利,也对我的创作有利。我刚才讲了,我是搞历史题材创作的人,接触到太多人心叵测、不堪回味的素材,需要一缕阳光时不时照拂进来,温热,点燃,不然我真的不晓得自己能否坚持写下去,能否写得自己还愿意回头去翻看……

问:这么一个“认识越久,就越能发现更多美好的人”,肯定不会去半夜砸店招对吗?

答:你们跟我聊这么久,其实只要我回答一两个字,是,或者不是。我只能给你们讲自己的感受、对她的感受,至于要破案,那是你们的事情,你们的职责所在,我不表态。

调查小金:

问:这是你报的案,一开始你就将一个并不复杂的案件讲清楚了,可是我们还是想找你再谈谈,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?

答(转过脸去看窗外):我晓得你找他们都谈过了,他们大概谈了些什么,我也猜得到。熊梦芳讲了些什么?

问:你不是都能猜到他们谈了些什么吗?干吗还问呢?而且,你为何尤其在乎熊梦芳讲了什么?

答(笑):不瞒警察叔叔,我是一个心比天大的人,命是不是比纸薄,眼前还不好讲。从小不喜欢读书,不是功课很差,是没有心思读书,总希望出来做点大事。我叔叔就是前方三尺的榜样。我叔叔是那个年代的小学毕业生,因为“文革”没书读,吃过很多苦,却做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深圳老板。他二三十岁前都没穿过鞋子——穿的是木屐,没有吃过几顿米饭——吃的是地瓜和南瓜。吃过大苦又能熬出来的人,像我叔叔这样的人中龙凤,我佩服他!我以他为榜样,却不能总给他打下手。我父亲也就是他的亲兄弟,没有熬过来,刚刚改革开放就患重症肝炎走了,那时候我很小,几乎没有什么记忆。我母亲改嫁了,我相当于是托孤给我叔叔,是他把我带大的……嗨,他对我的照顾,三天三夜也讲不完。我像是一只永远飞不高的风筝,线轴在他手里,飞出去又被收回来,飞出去又被收回来。准确地讲,是我老不安分,总想单飞,在粤西倒腾过走私电器,甚至汽车,被抓过几次;种过菠萝、香蕉和药材,想当农场主,亏得几乎光屁股跑回深圳。我叔叔总是原谅我,他讲我父亲也就是他亲哥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,可惜生不逢时。他讲他亲哥如果活到现在,他给哥哥打下手都不合格,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早逝的哥哥扳本。

如今的一家人,还能见到这么亲密的兄弟吗?不晓得。总归因他有一个骄傲的壮志未酬的哥哥,我这个不肖子的作为,他都能原谅。我当然是想出人一头的,奈何天资太浅,好高骛远,不着实际,亏他不嫌弃,想想都惭愧,夜半醒来,不免捶胸叹息。

贾宝玉面前,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;吴桶金对面,是地上冒出个熊梦芳。她父女带来的这个重要加工炮制,一个算是我们吴家的祖业功夫,再一个也是我喜欢做的事情——原先在粤西山边种药材,就是想种植、加工和售卖一条龙。生活富裕了,就图个身体健康,身体健康中药材就要发展——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残酷,遇到各种不尽如人意,输掉了底裤,不去讲它!梦芳给我带来了希望,重燃了几乎凉成灰烬的炭火。她不仅给我打开了重振理想的窗口,也给我带来了一个男人的渴望。那是情感的,也是欲望的、肉体的,很具体很实在的。越到后来,越发觉得,我所需要的一切,她都能给我。

从“本草坊”分出一个“杏林坊”,虽然有点被迫,却也吻合我大干一场的雄心。在“本草坊”跟着熊药工——毕竟年纪太大了,凡事谨慎、保守,缩手缩脚。可我没有料到梦芳会因此跟我摊牌,简单地说,基本绝交。这对我打击太大了。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,而且发生得这样快,这样突然。这太伤一个男人的自尊了。我在绝望之际,觉得身边一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。那些平时来往的好朋友,除了喝酒吃饭,帮不了我任何忙。我叔叔也帮不了,何况他这段时间还为自己公司的事情奔走,一堆麻缠,焦头烂额。所以……

问:所以,你出此下策,找一个人去砸自家“杏林坊”的灯箱广告?

答:你、你们破不了案,怎么可以这样信口乱讲?!

问:你太小看我们的破案能力了,现在各种电子侦查手段如此发达,尽管你此前勘探了各种路线,哪能逃得过天网恢恢呢。

答:口说无凭,你们要拿出证据来。

问(摊出几张图片):这个人你不会陌生吧?包括他的原籍、出生年月、深圳的居住地址。跑这一趟,砸这一下,你给了他多少钱?你都知道吧,还是需要我们来一一告诉你?

答(叹气):……除了认识他,其他的我还真不是都知道。

问:你知道他哪些情况?

答:此人来自粤西,跟我同姓,结过婚又离了,挨边五十。原先是我公司的清洁工,嫌工资低走人,走了找不到合适的工作,又要回来上班,我不计前嫌,照样安排他了。这小子吃喝嫖赌,手头拮据,做这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,给他三百块钱,他就很开心。到底还是蠢,这么快就被你们拿下了。

问:你报案以后,我们这边在找跟你相熟的人调查谈话,那边就在根据线索追踪了。我们只是有些奇怪,你暗地里找人砸自己店招,即使被误认为是与你有矛盾的熊家干的,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?

答:以前我什么都想要,既想赚钱,又想要她。看到她跟我渐行渐远之后,我晓得她心里已经另有所属,不由得心生烦恼和怨恨,她对我而言,已经比金钱更宝贵。我毕竟也是受过教育的人,不是亡命之徒,我不会去花钱雇凶,卸掉那个一天到晚在熊梦芳面前卖弄学问的胡风益的手脚,尽管我这样恨他!我就雇人砸自家店招,让她晓得以后,吃一惊,心生愧疚。即使你们破案了——我给派出所打电话那时犹豫过,晓得十有八九是会破的——转念一想,即使破了案,也是我自家受损失……我也蠢,其实就是想看看梦芳面对我受袭击,会不会有点怜悯之心?如果一点没有,我也就死心了。

问:你真认为自己蠢吧?那就对了。你砸自己的店招,报假案,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罚,你事先真不知道吧?

十一

梦芳在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,完全原谅了小金。她陪同父亲一道去了趟派出所,请求不对小金做任何处罚。老药工神算,坦承在“杏林坊”被砸店招时,他凭直觉就猜到是小金意气用事,是演一出苦肉计。他觉得小金叔侄这半年对他帮助很多,他不想这件事闹大,就兜了下来,讲是自己砸的。他连说了两遍:我这一辈子为人处世,宁愿人家负我,我不负人家。警察也被他这句话感动了,说是破过这么多案子,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老古董!梦芳挽着父亲的胳臂道,不是什么大事,我们请修理工重新去装一个新店招就是了,比他原先那个更漂亮。

正准备离开之时,小金被叫过来了。警察把情况都跟他讲了,并对他进行了一顿批评教育。

小金看着梦芳,忽然无声地哭了。他道,我希望被拘留几天,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会来拘留所看我。

警察哭笑不得地道,你可真是犯傻了,你如果被拘留了,其他任何人,能是想来看你就看得到的吗?

小金道,我想,她就是不得进来,不能站在外面看看吗?或者给我发个信息:我来看你了……呜呜。

梦芳走过去,抽出两张纸巾递到他鼻子下,道,你呀,你呀……

十二

晚秋时分,深圳才从湿热中回过神来,早晚可以穿春秋衫了。

这天,梦芳给我发来微信:将库存的药材卖完,我们就准备回去了。此在我意料之中,但还是问了一句:深圳冬天舒服,恰恰快要入冬了呀,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吗?她回复:如果我不能跟小金好,待在这里会很别扭的。当然另找一个工作地点也未尝不可,可是搬家也费事。再说,我得带爸爸回去好好歇息了。

我追问:回去以后会跟风益好吗?

她答:现在还说不定呢,都这个年纪了,要有一个适应阶段,凡事不勉强,我们都不年轻了。年轻才是好,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。

我道:你的形态也很年轻,风益也是。尽管,他在写历史小说。

她回:他讲过,历史深有深的好,浅有浅的好。如果陷进去太深,被重重阴气包裹,就不好。他讲,他是小型挖掘机,朝下的,我是大型直升机,朝上的,只要拉着我,就不会陷进去(笑脸)。

我将与梦芳的对话截图,发给了风益。

半个小时之后,风益回复:

寂寂寥寥扬子居,年年岁岁一床书。

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。

此两句,均摘自初唐诗人卢照邻的《长安古意》。

俄而,他又追加了三个字并三个感叹号:我努力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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